序文
世事皆雲過，文心向雪新——向文學巨擘禮敬
本書是我在繼《漂泊與尋找——王鼎鈞自傳書寫的詩心與文境》 之後，以王鼎鈞作品為題的第二本論著。不同於前書以王鼎鈞虛實相生的藝術散文為探究文本，本書乃專就作家的長篇紀實性回憶錄為論述重心。
近幾年來臺灣文壇興起了一股驀然回首的回憶錄書寫之風，大多是基於對七十年來大時代歷史記憶的留存，其中最為獨特的當屬大陸遷臺的第一代外省作家王鼎鈞先生，他以「洋洋乎大觀，郁郁乎文哉」四冊回憶錄的宏篇鉅製展現了生命漂泊的體驗對於個體內在精神的影響，也展現了對歷史的反思與領悟。王鼎鈞寫作回憶錄的動機並不為了趕搭時潮，而是早就對自己創作歷程「最後一本書」的規劃，而這個念頭起自何時？或許在年少時讀《沈從文傳記》時便已萌生；或許是他性格裡的「記錄癖」，不忍某些他見聞的獨特的風景與畫面被時間的流沙湮沒，想把他見到想到的、別人或許沒有見到想到的記錄下來給後世人看。也或許是對自己創作的高度使命感、對歷史的責任心，他想記下中國人怎樣承受這些災難，而自己又從中反思了什麼。
所以，回憶錄四部曲是王鼎鈞走過亂世的心靈史，也是他離散轉蓬的人生經歷中最後的精神回歸與心靈安頓的所在，更是映現時代的一面鏡子，也為我們瞭解和研究近代戰爭與兩岸關係提供了珍貴的史料，在一定意義上而言，回憶錄四部曲的出版既是個人的生命史的留存，又是一部戰史，也是一部政治社會史的呈現。
本書的撰寫，乃是以一個讀者的閱讀接受來詮釋個人對王鼎鈞回憶錄的體認，將重心置於四部曲的文本解讀，並以此為契機，考察王鼎鈞回憶錄的文學史意義。本書中有許多章節皆已透過期刊論文的形式發表過，但發表時必須受限於期刊篇幅和審查意見的限制，無法完整呈現作家生命史與時代的動亂史之間的關聯性。如今以專書的形式把原本散落的篇章以作家生命史的發展歷程予以整合，並以更緊密的敘述補充來強化其間的連續性和統合性，以期能清晰的呈現四部曲之間的因果性與延伸性。
四部曲分別記敘了王鼎鈞人生的兩個重要階段——大陸時期和臺灣時期。前三部《昨天的雲》、《怒目少年》和《關山奪路》記錄他從少年到青年在大陸的成長歷程——他如何從東北淪陷區流亡到大後方，又如何從流亡學生而被騙入軍隊，又怎樣從大陸流亡到臺灣。第四部《文學江湖》則以赴臺後的人生歷練和社會變遷為中心，從三十年的臺灣經驗則見證了一代「外省人」如何從戰亂中漂流到臺灣落地生根的歷程，以及臺灣政治社會與文壇生態的波譎雲詭，回憶錄收筆於他為了追求創作自由，舉家東渡赴美，呈現了跋涉不止的漂泊人間路。
然而離散和回歸是一種相生相成，離散的目的正是為了回歸。尋根和對故鄉的回歸，在形而下意義上似乎只是物理意義上空間距離的貼近，但在形而上的意義則是千百年來文人墨客歌詠之綿延不絕的精神世界的永恆表徵。當離散與流浪者帶著疲倦的心靈，帶著一顆備受異鄉冷暖的風雨滌蕩而無所寄托的心，向曾經給了他們生命或給了他們人格、靈魂的根源之地——故鄉回望的時候，從哲學意義上來說，他們實際上正在實現著又一次人生壯麗的離散之旅，那就是對於普泛的人類精神家園的迫切追問以及對之深刻領悟後的宗教般的救贖。個人的成長和家國的喪亂如影隨形，漂泊不息的生命狀態則是他更新與激揚自我藝術生命力的重要背景，也是形成作家創作的心理機制。正因王鼎鈞永不言悔地承擔著漂泊與追尋自我的天命，間接地讓作家堅韌的生命，得到了充分的展現，這種苦難的真實描述，給人奮發向上的激勵和人生真諦的啟示，這成了王鼎鈞作品中離散母題最突出的意識特徵。
有人說：「回憶是後照鏡裡的公路。我們不時地從倒後鏡中回望一下走過的歲月，而後才能全神貫注地看著未來。」王鼎鈞以為回憶錄是「一本向後看的書」，我們跟隨著王鼎鈞記憶的車輪，隨著作者展開的回憶觀看沿途的風景，同時也見證到回憶錄四部曲實踐了文學與人生的自覺交融，打開心智之門，關注生命的苦樂悲喜，撩開每個人的靈魂深處，這才是創作的最高境界。這種境界是作家的生命和文學理想的有機組成部分，是作家在全書中投注了苦心孤詣的詩意經營而達成的。每次的回憶都是一次檢閱、一次洗禮，更是一種超越和回歸。因為回憶，於是知道過去是無可取代的心靈資產，曾經活過的日子有著崇高的價值，它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消失，它不僅會照亮現在，也會照亮未來。
回憶與個體生命有深刻的關係，它使人看到了生命的變化，因為回憶，讓過去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接合，讓我們將人生視為一個整體來看待。對創作而言，回憶更是重要的心理狀態，也是營造藝術美感的重要心理狀態。回憶已成為文學書寫的力量。並且透過書寫承擔自我與集體的創傷治療與撫慰作用。導致創傷的緣由——不論是戰爭、死亡、苦難、還是離散——一直都存在人類的社會中，如何回憶和書寫一段創傷的經歷，並把它轉化為文學？記憶如何在文學中再現，它的文學再現又會如何重塑個人的記憶？如何將集體創傷經歷藝術化的反映了特殊歷史時期一代人的命運及其對身分與情感歸屬的渴求？在王鼎鈞的回憶錄中，我們將看到這些關於創傷記憶和文學再現等問題複雜地糾纏在一起，並對文學史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絕妙文心惟曲折，由於這些問題比較複雜，一般讀者不見得有耐心去反思這部文學性的歷史著作其中的幽微深邃，所以吾人乃不揣譾陋，妄提拙見，以一己閱讀之所得，結合對作者和時代的體證，希冀能對這四冊回憶錄進行一番導讀和鑑賞的價值。
王鼎鈞凝視我們身處的時代，共同思考歷史交給我們的課題。他以悲散憂分、別難見難之痛對待與他人的緣會，在銘記恩情的倫理秩序中強化師友與自身間的情感紐帶；用盛時慮衰、衰時思盛之憂患意識直面時代風雲與人性陰暗，在傷時憫亂中展現家國大我與個人小我間的互動關係，展現了豐富的時代畫卷，生活色彩。他的情感受到磨難，心靈受到戕害，但始終呼喚著正義、善良和真情。即使在困境中，他並沒有放棄自己的人生責任和精神追求。他守護著靈魂，擔荷著使命，在迷茫的路途上不知疲倦地跋涉著，穿越歷史的隧道，直抵我們每一位讀者的心靈深處。
在現代化世俗化功利化浪潮高漲的今天，在人們浮躁情緒、功利心態已經觸發了許多問題的同時，我們不妨去讀讀鼎鈞先生的作品，你會發現這世界仍然還有人一世一生都在踐行著忠厚誠信、傳遞著愛和感恩的美好，即使在苦難的困境中，他依然善良真誠，正直寬厚。他在歷經災劫後用全部的生命奉獻文學，也饜沃了我們每一個讀者的心靈。
人生如夢似幻，而歷史的客觀敘述則表現一種對生活的重整與記憶的再現，如何透過回憶與書寫，銘記一個個逝去的往事煙雲？回憶錄寫作或許就是一種提供儲存私人檔案以供備忘錄之用的方式，只要寫下，往事就不會如煙。同樣的，身為一位忠實的讀者，我必須寫下自己的閱讀感知，以表達對文學巨擘的禮敬，期望鼎鈞先生能涵納我叩問歷史、探索文心的一份心意。
往事知多少？汗青映後世。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世上難有天長地久的老屋和家園，唯有文學，才是永不荒蕪的精神家園。
黃雅莉謹誌於清華大學華文文學所
二○二二年一月二十八日
